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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瓦格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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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0 23:35: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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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问题

文/陈丹青

中华读书报2003年3月3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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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初在中央美术学院代课,难免有座谈会之类事情,座谈之后,又难免有三五同学走拢来继续说话。这类场合的问答杂乱而易忘,事后还能记住的,可就是意料之外的发问,例如有这么一句:

  
您怎么看瓦格纳?


  在3月的北京,美院操场,在诸如“中国油画的前途”、“艺术教育的将来”这类让人头昏脑涨的问题之后,忽然出现瓦格纳的名字!我看定两位发问的同学:开口的一位面目清秀,笑容羞涩像个姑娘,一位络腮胡剃青,神情执着,是那种提前长成壮年知识分子模样的大学生。两人都是高个子,七尺男儿前程无量,而且一人一副深度眼镜,证明“瓦格纳问题”确有来历。从镜片后他俩也看定我,带着那种在班上远离众人出双入对的优秀生的自觉,对这个问题出言不凡的自觉,还有求知的青年在等待回答(并将考验回答)时那种事关重大的表情。

  我喜欢看到这番表情——那就是青春的意思吧——但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要命!怎么看瓦格纳?我边走边想搜肠索肚,情急中反问(为了拖延时间):“常听瓦格纳么?还喜欢谁的音乐?”秀气的那位极礼貌地说,只想了解您对瓦格纳的看法,络腮胡子原句重复一遍,镜片厚得看不到眼睛。

  不知怎么一来我们走散了,好像是有谁叫了我去吧,几天后又在操场遇见这二位。他们走上前来,居然还是不改口:“老师,瓦格纳——?”

  见到年轻人,就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我在这岁数,仅止大约地听说哪位大师——譬如伦勃朗或贝多芬——就巴不得拽着街上的路人说说。看来眼前这两位艺术学子最近被瓦格纳大名落了枕、中了邪了。我说:关于瓦格纳同志的什么呢?二位既是专来问到他,想必已经听过不少,我可不是音乐专家。

  但两位大小伙子单是咬定“您怎么看瓦格纳”,仿佛那是一道考题。瞧着他俩隔着镜片心诚意正的目光,我想,我也该去配副眼镜才好。

  那阵子我常遇到让我一时语塞的发问,要么尽是些“国家”、“民族”、“世纪”之类大字眼,好像外交部开记者会;要么就是该用哪种调色油,使唤几号油画笔,好像我是画材部的掌柜:漫天的大话题,好的,说明心胸大,具体的小问题,也好的,说明心眼细,总之,都不该一口回绝。就说这“瓦格纳”问题,如雷贯耳,不可谓不大,有名有姓,不可谓不具体,美术学院一年级新生的佼佼者到底两样,然而我还是一时语塞。

  许多事情、人物,若非有人格外问起,平时不会去想到的,连自己常在想到的人事,不与人交谈,不写出来,也只是模模糊糊存在心里。不久前写成《回顾展的回顾》,扯了50来个展览谈观感,写完读过,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竟是这样的看待那些画家、那些画:这大概也就是人要交谈,还要写作的缘故吧。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瓦格纳。我自知答不了,也不该答的,那在我浅陋的知识之外。可是单挑“瓦格纳问题”,倒是触及我们常在面对的问题:

  该怎样对待我们着迷、崇拜,以至发昏的艺术家?

  要我说,若是艺术学生,只管一无所顾地着迷、崇拜、发昏:那是人生的礼物,有这样的礼物,人生也才像个人生的样子吧——艺术史,原是一连串人名、地名、国号、年代,加上作品的长串账单、我是不耐烦去查阅的;艺术品,则是一片无边的乐园,不免迷失其中,见树而不见林,见了林子,又遮蔽了远山。可是一个个都要去了解,哪里顾得过来?初入门墙的艺术青年,可不就是盯着某一位大师,凭着蒙昧热情一头撞进去,而这蒙昧,可不就是艺术家的赤子之心。

  艺术的“初民”不必了解所谓“艺术史”:那时没有艺术史,他们手下的图画,日后就是一节节艺术史。后来的艺术家,譬如到了晚近的时代,也是各自认定一位两位崇拜的先师摸自己的路。人家问塞尚最喜欢哪位画家,他只说一个:鲁本斯,问他最喜欢哪位音乐家,他也只说一个:韦柏。可是后来塞尚被封为“现代艺术之父”,归宗在他名下的“子孙”就有一大群,马蒂斯说:我们都从塞尚那里来。这一说,就已经是美术史。

  中国当代的艺术家,既于中国古代的艺术史隔膜生分,又不在西方的文化谱系艺术家世中,怎么办呢,不必怎么办。每当我们撞见一位西方的名师,心里一动,头脑一热:爱上再说!

  不过既是爱上了,怎样爱法?怎样爱得有意思呢?

  以下就是我结结巴巴权充回答的意思——小半是当时说的,大半是此刻的补充:在操场上同这二位公子郎君才说不久,我又被人叫了去了。

  瓦格纳的重要作品,我大致听过,他的传记文字、传记电影,也曾读过,看过,只是淡忘了。怎么说呢,要从音乐上了解他,恐怕先得返回去重听贝多芬。譬如那《第九交响曲》,据说瓦格纳大受其影响,日后作为他自己风格的起点和要义:一上来就回旋往复翻江倒海,直朝崇高伟大处走。但从贝多芬晚岁到瓦格纳崛起,好几十年间企图崇高伟大的英雄不止一个,前有舒曼,是瓦格纳尊敬的长辈,同期有布拉姆斯,是他头痛的对手,要到再后来的西贝柳斯、马勒、布鲁赫之流,这才确乎见到一种“瓦格纳式”的伟大崇高的遗风和流变,同贝多芬式的伟大崇高,早已判然有别了。怎样有别呢,那就得暂时收起瓦格纳的唱片,重听另几位大师的好多作品才能比较,才能聊得起来。

  单论“崇高伟大”,我偏爱布拉姆斯;单听歌剧,我宁取威尔第。在我,仅是体力上就吃不消瓦格纳音乐剧的极尽铺张。但我喜欢他的所有序曲,那序曲中有那么一种意思,这意思,套用我们如今的时髦辞令,就得从“文化”上了解他,这一了解开去,麻烦事情还不少:北欧古典神话的传统、哥特式宗教精神的渊源、叔本华“生命意志”的学说、尼采同他的几十年恩怨(尤其是那本与他宣告决裂的著名小册子《瓦格纳事件》),都得稍事了解。瓦格纳身后在西方音乐文化中的位置更是宽广的话题,据说他的音乐语言音乐精神对20世纪的性心理和法西斯主义都发生如缕不绝有迹可寻的影响,而这些影响在80年代德意志新艺术(包括绘画)运动中再度发生作用——我说“据说”,就因为我对以上提及的“文本”(又一个时髦辞令)到目前为止仅涉一鳞半爪:我怎样看瓦格纳?我也想找谁问问呐!

  所以我只能背诵粗浅的常识,不能算“看法”。谈论一位历史人物而能有自己的看法,我想,最好的法子是先得具有关于这位人物的常识。谈瓦格纳,就不免扯出一串其他人的名字,动用其他的常识。自然,要想获得关于瓦格纳的最直接最感性的办法,即坐下来安安静静听他的作品。然而作品也是常识:先听哪一件?早年的《尼伯龙根的指环》,还是晚年的《帕西法尔》?只听序曲,还是全本?说起这些,我就想到我这一代人眼界耳福极度匮乏的少年时期(算了,不去说它),如今中国的音响店家总算也有一排排古典音乐CD在那儿卖了,还有不少音乐专书,但此刻在操场上空谈总不是办法。

  现在我还记得两位青年诚挚而失望的目光:他们终于没在我这儿听去关于瓦格纳的看法,悻悻地走开去了。

  那么,非得要这许多常识我们才可以谈论艺术和艺术家么?其实不必。要谈,我可以谈谈自己的“感觉”,这一说虽然其实是回避“看法”的托词,但在我却是真切的:我们对于经典的作品,不论懂不懂,只要欢喜,看过听过,多少总会有点自己的感觉吧:在铺张以至乖张的瓦格纳式的“崇高伟大”中,我听出大面积的亢奋、激越、颓废、狂喜与近乎谵妄的所谓“意志”,听出叔本华和尼采这两端的哲学神经被瓦格纳所调和发挥熔于一炉的音乐表态。这话怎么说呢——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倒是想把话题扯开去,回到中国来。

  记忆不很可靠的。就我的记忆,在中国,在民国时期,好几部左翼黑白电影的电影配音,似乎都偏爱采用瓦格纳序曲。在赣南山中插队时,夜里躲进蚊帐偷听海峡对岸的广播,两段节目之间的配乐也是瓦格纳的旋律:何以总是瓦格纳?

  中国的电影音乐创作,在民国时代还处于少儿时期吧,因此索性截取现成的西方音乐:但不记得用过巴赫或海顿,而后,两岸的外国音乐节目也多取浪漫主义盛期、晚期比较轻型的,软性的,优美好听的,尤其是易于“懂得”的作品(柏辽兹、门德尔松、李斯特、肖邦、约翰·施特劳斯等),结构较为严谨,作法较为理性的作品如舒曼、布拉姆斯等辈,鲜见采用。

  那年代,录音、播音的技术都很简陋,乐队的“交响”一律给逼得尖锐嘈杂,不辨声部的宽广与器乐的质感。然而任何声效自会传达一种情绪,本来就铺张、亢奋的瓦格纳遂得其所哉,由尖锐刺耳的简陋声效而亢奋得近于昂扬,浪漫得过于激越了。

  正好。那时的中国,中国人,中国的文化体质和神经末梢——对于西来的新乐音,对于时局的大不安,对于国族的总前途——似乎正好是处在一种全体的昂扬激越的情绪中,谁是瓦格纳?瓦格纳前后左右的音乐文化又是什么?都没关系,都不要紧的,要紧的是我们找到一种新的乐音(而不是音乐)来宣泄并寄托我们集体的精神骚动——浅,表面,偏颇,情绪化,神经质:世纪末的瓦格纳,也正好就是一位煽动情绪(不管是什么情绪),营造气氛(不论何种气氛),将激越与狂喜、颓废与崇高在他滔滔不绝的音乐中恣意倾泻的音乐伟人兼文化巫师。

  为种种理由骚动亢奋了半世纪一世纪的中国人,在截取瓦格纳的例子中反证了我们民族的善感、雄心、脆弱、张狂。相对于古老的中国,正当盛世的欧罗巴在上世纪末的瓦格纳的音乐中忽然颓废虚弱了(尼采似乎就为这一层意思,对瓦格纳大不以为然),而暮气沉沉国事蜩螗的旧中国,却在瓦格纳尖锐回旋节节升高的高音区焕发出少年般的情热,幼稚而可贵。

  艺术的传播与接受,向来是出于误解的吧——这大概就是我要说的话题:误解,尤其是对于艺术的误解,正是一股情热,一份情结,一种不由分说为我所用的一厢情愿。民国时期遗留给我们的(在电影中是黑白的,在广播中是尖锐的)似乎就是这样一组残缺的,被扭曲的,似是而非的文化记忆。当我在民国老电影中一次再次遭遇瓦格纳片段时(稀少偶然的机遇,以致我难以引证哪几部电影,哪些片段:我确知是瓦格纳,但有谁会留心并附和我、纠正我?),我模糊而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中国和中国人,与西方大有关系,又毫无关系。

  说开去,我们在接受所有西方艺术时不免都戴着我们自己的“眼镜”,在绘画、雕刻、文学、诗歌诸领域,都各有那么几位“瓦格纳”在:格外地为我们所偏爱,截取,引申,以我们的情绪、情结来塑造他,以简化的方式将他弄成神话。不是吗,假如细细排名,可以就此问题专写一本书。不过,连两位同学的问题也答不出,我的东拉西扯,应该就此收束了。

  目下我们中国人的民族情绪,看来又在新一波大规模的亢奋激越之中,我们还需要瓦格纳么?那位百年前为尼采又爱又恨斥为“戏子”的德国人,在今日中国的彩色影视中无论如何是过了时了。但我们民族的集体情绪似乎仍在过度的,以至更大规模的亢奋激越中,不是么?神州大地所到之处,如今都是“卡拉OK”歌舞厅、“恋歌房”,那像不像是千万所现代中国的迷你型“拜罗伊特”剧场?我们心里的千头万绪(当然,别问是什么头绪)是不是终于找到了最理想的宣泄之道、宣泄之所?

  难为这两位戴眼镜学画画的年轻人,他们居然还在挂念瓦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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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0 23:46: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有点文化的人,或者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他们对音乐的热爱,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借口。一个是发文章的借口,引出个话题,其实谈的、关注的并不是音乐。这类文章很多很多,不提也罢。

还有一类,就是楼主转贴的这类,借口抒发自己的文才而已,本质并不是音乐,二类人实质一样。他们写的东西,粗看确实在谈音乐或与音乐相关的内容。但是,没有自己的感受,人云亦云,更有甚者,抄写一些成文,美伦美唤,读后等于没读。文字的东西,离开词语谈文章,简直是不可能;音乐的东西,怎么能离开发声谈音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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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1 00:03:52 | 显示全部楼层
唉!中国的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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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1 10: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的话题F一样,非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清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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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1 16:25: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初由 meltice 发表
[B]老唱片法眼如电,佩服得紧。
我转贴此文,不是对文章有什么共鸣,而是在意那个问题:您怎么看瓦格纳?
看了F15勃拉姆斯和瓦格纳的帖子,似有所感,但苦于自己的修行太浅,始终不敢落笔。我曾在一个帖子里说过,... [/B]
少来这套,拐弯抹角的。
瓦格纳又这么复杂吗?直接从他的永无休止的旋律入手,音乐不会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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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13:57: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初由 meltice 发表
[B]老唱片... [/B]

meltice 问:“对瓦氏的认识据称有很多误解,强解和歪解,但何为正解?存在正解吗?中国的瓦迷在批驳他人时,怎么保证自己的观点正确,甚至比那些演绎瓦格纳的指挥家包括德国指挥家更得到瓦氏“真谛”呢?”

这个问题,问的可是深刻啊!确实很难说清楚。我想了几天,现在尝试这么说,不知是否“正道”啊!

曾听说过一个故事。陈寅恪先生留德回来,原来喜欢西方古典音乐,年纪大了以后,变为一个京剧爱好者。晚年眼疾行动不便利,京剧名伶还上门为他演唱。改革开放以后,他的弟子为弟子门外之弟子传授西方古典音乐时,总是有二个习惯:一是解说只有三言两语,点到为止;二用大量时间播放音乐给这些徒子徒孙聆听。说故事的当事人回忆的时候,深切感叹,为什么不多说一句,说的明白一些呢?当时真狠不得捏死他,现在总是感激他。

感激什么?没有说。我想,大概是感激他没有把门外弟子引入一个先入为主的框框。这是我们今天经常犯的一个过错,总喜欢把人引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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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14: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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