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奥尔良听爵士

jingtiguan · 发表于 2012-2-5 09: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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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9月01日 14:58
来源：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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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新奥尔良，朋友说，如果只让你做一件事，那就应该是听爵士。我把这话当路标放进头脑里，在新奥尔良的四天中，时刻盯着这个方向往前跑。
晚上八点之前我们拐过街角，看见Preservation Jazz Hall门前排着一长溜队。票价五美元。Preservation Jazz Hall乐队将在这里演出。资料上说，该乐队创建于1961年，它的晚上演出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后的“纯粹音乐经验（体验）”之一，也是新奥尔良最好、最传统和最原生态的爵士乐演出。每一年“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到南方旅行，都会放下行李就往这里跑。
我对忠贞不渝的例行项目保有敬畏，而且它还有这么多的“最”，但演出现场简陋得让我以为进错了门。没有错，就这里，多少年都在这里。我把记忆里的所谓乐队演出一个个挑出来比较，这场地我只能用“寒碜”一词来形容。一间五十平米的大房子，看着更像农家屋。观众座位是几条宽条长凳，我们进去时已经没座，站票。有人坐在地上，有人倚着墙。墙上装饰也简陋，挂几幅陈年油画，有些广告图片和标语，怎么感觉都像在村里。演出的地方有五把椅子，第一排三把，后面敲爵士鼓的一把，弹钢琴的一把。然后到了八点一刻，主持人走出来。这个年轻的胖子，兼做老板，还在外面卖些乐队的副产品，CD、文化衫、纪念品之类的东西，很像乡间简易的杂货店的排场。他昂扬地述说一遍乐队的光辉历史，先上升到全新奥尔良的高度，然后上升到全美国的高度，最后上升到全世界的高度，接着胖胳膊一抡：欢迎乐队入场。
六个人，前面三个吹号和簧管，都是黑人老头，后面的是敲架子鼓的白人胖老头，一个年轻的爆米花发型的吹大号的，号斜套在身上，喇叭头大得要死，周边贴着乐队名字。他只能站着。弹钢琴的也是黑人老头，胖。这阵容往那一坐，不能不传统，也不能不原生态，感觉他们刚从田头回来，放下锄头镰刀就抱起了乐器。这几个野地里来的老头。中间吹小号的是威廉·史密斯，好像爵士乐队里吹小号的都是灵魂人物，小号一响，乐队就活起来。波伏娃在她的《美国纪行》中也提到一个小号手，还提到多萝西·贝克写过一个颇受欢迎的爵士年代小说《吹小号的年轻男子》，仿佛小号很是重要。我不太懂小号之于爵士乐的意义，反正史密斯先生是个吹小号的，一个英俊的半老男人，坐在三张椅子的中间，前排三个老头只有他打了领带。右边吹簧管的小个子老头，长相和神情令我立马联系上福克纳的小说，我也认为他是刚从福克纳的小说里走出来，不是老黑奴，而是管家或者乡镇法官之类的人，有点土，但庄重而有尊严。更给人尊严感的是左边吹长号的黑人老头，戴眼镜，很像黑人演员摩根·弗里曼，演《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那个著名老头。而威廉·史密斯看上去才像搞艺术的，比如小镇上剧院的老板。
音乐响起来，一曲接一曲。只有一个小时，演出结束。我们出场，下一场即将开始，外面又开始排队，不过比我们那会儿短多了。粉丝总是冲在最前面。如果继续在附近的几条酒吧街上逛，会发现这很正常，绝大多数酒吧里都有乐队在演奏。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欣赏爵士的，对我这个门外汉来说，得看着人去听音乐。我确信对于爵士乐，看明白了人有助于理解音乐。在一个叫Snug Harbor的酒吧里，我“看”T.Monk Institute乐队演奏。
乐手都年轻，拉大提琴的是个中国小伙子，姓黄，有点像李小龙，比李小龙好看一些。吹小号的是个白人小伙子，有些土气但又高傲的艺术家气质，吹小号时神情投入，闭着眼看上去特别像瞎子。长得不错，演出结束后他到酒吧外抽烟，与一个穿裙子的白人女孩聊天，神态自然，比在舞台上让人喜欢。吹萨克斯风的两个年轻人一黑一白，白的瘦高，黑的矮胖。胖黑小伙子穿一身肥大的屡遭蹂躏的西装，打一条蓝白色条纹的领带，戴一顶有“∮”标志的棒球帽，长络腮胡子，戴眼镜，随音乐摇晃时肥大的裤子随时可能掉下来，脚上穿一双休闲的一脚蹬皮鞋。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随便凑合在一块的，衣服，人和衣服。但吹得很好，既敬业又投入，吹奏一段完毕，他就走到舞台边上抓起一桶五升左右的矿泉水桶嘴对嘴喝起来。人憨憨的，你信得过他的人，也会信得过他的音乐。
击鼓的白人小伙子瘦瘦的，留着小胡子，很精干，眼疾手快力道足，节奏感极强。这活儿一定是个锻炼身体的好途径。
看了，听了，我是说单听乐器演奏爵士乐，我依然无法真正理解它的好，但一听到歌声，感觉立马就有了。那天晚上我们从酒吧里出来，我和修、缅甸作家K往回走。走到展览馆，修去买东西，我和K回酒店。我建议走另外一条路，多看一点夜景。路上偶遇到两组卖唱的。一组是个三口黑人之家，夫妻俩都胖，孩子还坐在童车里，我们走近时歌声倒停了，没听上几句。继续走，又有三个黑人组合在唱歌，拍巴掌跺脚，我听不清词，但很容易通过动作、声音、节奏和人与歌声的协调性进入他们的情感。他们几乎就是那么简单地跺脚、拍手，穿着肥大的裤子，动作懒散又有点在这个夜晚的百无聊赖，远处酒吧的霓虹灯在闪烁，他们站在五彩的夜城市的昏暗的街角，声带彻底打开，两个男声中间嵌一个女声，自言自语、自娱自乐般地大声歌唱，仿佛他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三个人，仿佛他们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后的三个声音。歌声在新奥尔良窄小的街道上不停地拐着弯。
我和K在他们对面的街角站住，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吹来潮湿的风，我用汉语在心里造了一个短句：这个繁华又苍凉的夜晚。如果K也造了这么一个句子，他一定用的是缅甸语，因为我们当时都沉默，没有用可以相互听懂的英语把它说出来。
那种美国南方爵士乐具有的乐观、旷达、自由、奔放又饱含苦难的东西，那一刻我感受至深。我想跟他们一起拍手跺脚一起唱，唱什么随便，只要跟上节奏，发出声音，只要你把此时此刻的情感灌注其中即可；不管你开心还是忧伤，是相思还是乡愁，都将无比契合。音乐的功能就在这里，不需要翻译；不管你唱的是什么词，声音、情感、生命是一体的。一种有节奏的声音在我的身体里动起来。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