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英玛·伯格曼将莫扎特的歌剧《魔笛》搬上了银幕,这是我在二零零二年最后一期《读书》上一篇文章《伯格曼的微笑》读到的,作者是小说家格非。我注意到格非对导演伯格曼写了一句诗意的话:“拍摄《魔笛》时的伯格曼,正处于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之一,欢乐和安宁的情绪奠定了这部电影的基调:幽灵被驯服了。”对格非的这句话,我颇感兴趣,一个人一生处在“最幸福的时期”并不多,恋爱是其中之一。据格非先生的文章分析,伯格曼的电影不那么得观众的掌声,他的电影叙事方式隐喻,充满象征和反复,有点像小说家里的卡夫卡,在导演和作家里他们无疑是一流的,但普通人不这样认为。我还是很有兴趣想看一看这部电影《魔笛》,——事情也巧得很,我的一位热爱格非文章的朋友从他的朋友处借得伯格曼的《魔笛》, DVD 版的。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伯格曼的电影,虽然朋友我暗示伯氏的电影很难看下去,《魔笛》用德语演唱和对白的,连中文字幕都没有,我还是坚持在沙发上看完了长达一百五十多分钟的《魔笛》——这中间,电影进行到一百多分钟的时候我忍不住使用了一次“快进”键,大概有十分钟——很快恢复了“播放”键,一百五十多分钟《魔笛》的十五分之一被我快进过去,电影到最后,当王子塔米诺吹起魔笛带领帕米娜走出“魔鬼的手树林”时,我脱口而出“太伟大了!”——这句赞语不仅献给导演伯格曼,也是献给莫扎特的。
电影《魔笛》出现作曲家莫扎特本人的肖像是在开头,观众等待歌剧《魔笛》演出,伯格曼不厌其烦地将他们的脸孔在序曲中一张张闪现,这样的镜头持续了多少时间?十分钟,一秒,或者连一秒也不到,我闭上眼睛并且看到脸孔,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的,东方的,西方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黄皮肤的,我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张脸,是一张,还是无数张,最后特写镜头给了自始自终凝视着舞台的一个小女孩,这是一张纯洁的脸,镜头切换到了她的两瓣柿子一样红透的唇上,——依旧是莫扎特的序曲。当小女孩笑了时,微笑的嘴唇切换成莫扎特的一幅肖像,导演仿佛告诉我们,接下来欣赏到的一个金碧辉煌和光彩夺目的童话世界都是这位作曲家先生一手制造。《魔笛》的风格与伯格曼的其他电影比起来,优雅,明朗和文质彬彬,那个贪吃好色,怯懦的捕鸟人帕帕盖诺显得不那么“粗俗”,他的优美的男中音,上帝听了,也会原谅他的缺点。因为一个好嗓音,当夜王后唱出 Der holle Rache (《我心中充溢着复仇之情》)时,我们一点不觉这是地狱般的恐怖。艺术使恐惧和鲜血成为一种欣赏的可能,前提是欣赏者没有经历过或正在经历这种恐惧和鲜血。对于 1788年的莫扎特来说,他的恐惧是他预感到了死亡的逼近,他的鲜血是维也纳城外奥地利与土耳其之间的那场战争,比起后者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仇恨,莫扎特更惧怕死亡的脚步。这年莫扎特三十二岁,一个年盛的男子从不会在三十二岁倒下,死神频频向他敲起警钟,告示要抢夺他已经耗得太过的身体。没有人知道那个名叫利奥波德·莫扎特的人一年前去世他的心情怎样,他完成了最伟大的《G小调弦乐五重奏》,在五重奏里,钢琴——他最喜爱的乐器上使用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微弱的音,这个可有可无的微弱的音预示了病入膏肓的父亲,也算是对一手栽培他的利奥波德·莫扎特的致谢。莫扎特被失去亲人和债务的双重打击所困扰,他忧伤地写道:“我一直过着这样悲惨的生活。”莫扎特能够乞求于人但仍然超然于平庸的现实生活,能够令他全身心去做的事情只有音乐。三十二岁的莫扎特终于在1788年等来了约瑟夫皇帝首次准许大斋期间表演歌剧,与莫扎特合作写剧本的马努埃尔·席卡内德是歌剧院经理,一个在维也纳没什么名气的写剧本者,常常写一些幼稚可笑的诗句,却在内心隐藏着巨大的梦想,他的剧院常常在做梦以后的下午迎来游手好闲的市民,其中大部分是小店的店主,身上染着油漆味和木料边角的手艺人,他们在舞台布景的转替和小丑捧腹大笑形象中度过午后的时光。1791年春天,枝头鸟儿一声清脆的啼叫,莫扎特在梦的白纸上写下歌剧《魔笛》的第一个音符,我不知道这个音符是不是枝头鸟儿的啼叫?这声啼唤把莫扎特从死亡的道路上重新拉回现实?他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魔笛》,太快的写作——几乎是疯狂的玩命将莫扎特推进死亡的深渊?捕鸟人帕帕盖诺掏出一把笛子在嘴唇上擦了一擦,一枝玫瑰的天空暗淡了云层,傍晚在昨日中消失。
在父亲前面,莫扎特总是那么的亦步亦趋、乖乖就范,虽然有时候稍稍不满父亲的粗暴,但他很快适应起来。莫扎特认为他父亲注重实际,顺从上帝,把他认作是自己的生命给予者、理性世界的保护神。即使父亲的一封信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几乎要他的小命,莫扎特过后仍向他表示“至死都是您最恭顺的儿子”。莫扎特有哪首交响乐谴责过他的父亲?哪首奏鸣曲“反映”出生活的困顿与痛苦?没有。有一段时间,全世界的人都相信瓦格纳的话“他的音乐天真无邪,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反思。”曾几何,我们将“天真无邪”当作莫扎特音乐的代名词,又将“没有反思”的帽子扣在那些“天真”的艺术家头上,并以此来衡量作品的好坏。“有反思”是好作品,“没有反思”就是坏作品,虽然他们有时候不那么直接地提“坏”这个字,但从他们推举贝多芬,压低莫扎特,或者像中国人推举杜甫,压低李白等等这些行动不是表明同样一个事实吗?法国音乐评论家亨利·朗说:“他知道隐忍是自己的归属;他不像贝多芬,会用自己的主观个性去指挥战斗,他的眼光只朝自己的内心。”莫扎特对父亲的爱表现在他的音乐里,听他的音乐就是听大自然的声音,听溪水流过磐石发出的灿烂的声音。不能说莫扎特没有梦想,他也做清新、甜蜜的梦,幻想着梦来到现实中的那天。莫扎特最伟大、最富有魔力的作品之一《 G 小调弦乐五重奏》就是写给病入膏肓的父亲,在父亲死前的十二天,莫扎特用钢琴和四把提琴,疏解了父亲严厉的目光和他额头轻盈的飞雪。莫扎特关闭了世俗的喧哗和吵闹,打开了通往内心的道路,他再次上路了,这条路上他一定会与 J.S. 巴赫相遇,与弗兰茨·卡夫卡相遇,与马塞尔·普鲁斯特相遇。